这部“钱锺书先生逝世后以钱锺书为题目的文字选集”,从剪辑到出售,只用了很短时间,加之编者外行,于是荒谬错讹满纸都是。为省篇幅,谨举例以说。
书名“一寸千思”,副题“忆钱锺书先生”,一般读者大概不会在意,实则非常怪诞。“一寸千思”来自钱先生《槐聚诗存》中的《代拟无题诗七首》:“依然一寸结千思。”有人在文章中抄了这句诗(见104页),编者就用作了书名。然而,钱先生作的是情诗,杨绛先生有非常明白的注释:“余言欲作小说,请默存为小说中人物拟作旧体情诗数首。”“一寸千思”是“心结情网,不可解脱”的意思。那么,这本汇集了吊唁、报道、追忆、缅怀等文字的集子,怎么可以用一个表示男女情爱的词儿来作书名呢?
至于副题,也并不确切真切,因为书中拣拾一大堆文字垃圾,有一半篇目跟“思”跟“忆”丝毫不沾边。
前不久,杨绛先生在几家报刊上郑重声明:“近年来出现了不少传说钱锺书的记载。这类书籍的出版,一概未得钱锺书许可;书籍的内容,也一概不由钱锺书审定。钱锺书好像是个公用的题材,人人可以随意写,钱锺书本人没有主权。”这本书编于钱先生逝世后,当然也“未得钱锺书许可”,也就“出现了不少传说钱锺书的记载”,只是“随意”得实在令人吃惊。
许多记载相互矛盾。例如,41页说,钱先生去世时,“夫人杨绛不在身边,当时只有一位学生在照顾他。”而98、195页却说,杨绛在钱的最后时刻“不停地用无锡话在他耳边轻轻祝福”。钱先生非常看重记事的准确,对失实的记载向来很反感(见339、371页)。
又如钱先生女儿钱瑗去世的问题,本书居然有好几种“传说的记载”。32页:“杨绛一直瞒着钱锺书,后来钱老还是觉察到了。杨绛对他说:‘如果我再聪明些,是不是能瞒住你?’钱先生只是摇头。”91页:“父女俩每天靠相互传递纸条保持联系。为了瞒住钱先生,杨绛每天照样交给钱先生,直到钱先生逝世。”163页:“钱锺书是三个月后才得知的。她花了整整十天的时间,慢慢把女儿去世的消息告诉了钱锺书。”336页:“事隔三个多月,始知钱瑗先己而去。”451页:“他们的爱女逝世,这是何等沉重的打击,全由杨先生承担了。”此外,书中收入李嵬《钱瑗和她的父亲钱锺书》(《解放日报》1999年3月24日)一文,却删掉了这样一段话:“杨绛对钱瑗生病住院直到逝世的事自始至终瞒着钱先生”,而钱先生“沉痛地猜出事情的真相”。章廷桦《同窗钱瑗》(《文汇读书周报》1997年9月6日)说,钱瑗死得很惨,而本书所收的《听杨绛谈钱锺书及家事》却说钱媛“没有受什么痛苦就安然辞世”(163页)!
194-195页陆文虎的文章说,钱先生“是一个有福的人”,去世前“没有遭受太大的痛苦”,既能高谈阔论,也能看电视,只是在去世后,北京医院解剖了遗体,才“发现他的胃里有一个很大的癌”。然而483页王岷源文引杨绛亲笔信却说:“锺书身体虚弱已极,日夜沉睡,无力睁目,更无力说话。”书中所收罗洪、谭诚东、李慎之、丁伟志、施亮、陈骏涛等人的文章也作了相似的记载。那么,到底哪种记载才可信呢?著名的北京医院的医术何以低劣得要等到解剖了遗体才会发现“胃里有一个很大的癌”?
上述这些相互矛盾或歧异的记载,编者未作任何订正或说明。
好些该收的文章没有收。例如,书中有一篇钱先生的译文,却没有采用钱先生精心修订过的本子(见张玉书编《海涅选集》)。书中用了郑土生一篇千字随感,却不知道郑土生在《服务导报》1998年12月26日头版头条发表的长文《崇高品德映千秋》。还硬将周振甫20年前的一首赞美《管锥编》的诗拉进来当“挽诗”用,却不知道《书品》1999年头一期上有周老的《〈管锥编〉选题建议及审读报告》。编者转用了一篇《申江服务导报》的文章,却漏掉了信息量更大、足令称钱先生为“先师”“恩师”者生羡纳闷的朱圣?《钱锺书逃避诱惑》(1998年12月30日)。杨武能《师恩难忘》(《出版广角》1998年2月号)堪与傅璇琮、张典姊之作争艳竞爽,也没有收。
入选的某些文章遭编者无端修改。例如,朱寨《走在人生边上的钱锺书先生》发表于南京《锺山》1997年9月号,其中说:“钱对自己的笔记也有记错的时候,‘从笔记中抽出一本,一看,哎呀,打自己的头,记错了,摆进去,又抽一本’(李洪岩)。”本书删掉了这段。朱文原又有:“1995年11月出版的《记钱锺书先生》(大连出版社)一书中收录了潘小松的一篇《钱锺书先生轶闻》。”这里变成:“前几年,我读到潘小松的《钱锺书先生轶闻》。”朱文末尾又说:“‘单纯、拙朴而自然流露,这是钱锺书一生都保持的内在精神气质。’我赞同《营造巴比塔的智者钱锺书传》的作者青年学者张文江关于钱锺书精神气质的概括评语。”这里删弃“《营造巴比塔的智者钱锺书传》的作者青年学者张文江”(435页)。陈肩《在“课题组”的日子》有句原作:“白克明《评论钱锺书一甲子》文中说”,这里改为“有一篇文章说”(125页)。如此修改,用心何在?
又如李慎之《千秋万岁名,寂寞身后事》,原作:“第二天一早,又因为《胡绳全书》出版,我应邀参加发行式,那天真是冠盖云集,社科院大院里都叫小汽车给塞满了。而且因为”云云。该文发表四处,被转载两处,都一样,然而在本书中竟然给删改成:“第二天一早,我应邀参加一个会议,因为”云云(187页)。新华社新闻中的“遗体由二三亲人送别”,也给改成“遗体由两三个亲人送别”(3页)。不知编者为什么作如此处理。
不但删改内容,还添加标题。181、182页署名邓绍基、刘世杰的文章其实是春耽写的,题目叫“精神的偶像———中国社科院邓绍基、刘世杰谈记忆中的钱锺书先生”,发表在《经济晚报·新经济周刊》,应归入“访谈”一类。而这书褫夺了春耽的著作权,并把记者的记录充作作者的创作,擅自将邓绍基的谈话题以“钱先生的为人”,《经济晚报·新经济周刊》也径作“《新经济周刊》”。
书中有个“钱锺书生平简表”,一看就知道是抄自张文江的《钱锺书传·钱锺书简易年表》。有“生平简表”这种说法吗?难怪编者要删掉张文江的名字,原来剽窃人家的书,盗伤事主,要灭迹。
因为大模大样复印,所以张书错了,本书也就照错无误。《钱锺书论学文选》1990年出版,张书误作1989年,这里沿误袭谬。张书将《汉译第一首英语诗〈人生颂〉及有关二三事》之“语”讹作“译”,复印者懵然无知。
为掩饰痕迹,编者还特意增减替换词语,结果洋相更多。如二十五岁条,张书:“以第一名成绩考取英国庚子赔款公费留学生,赴英国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英文系留学。”再看此表:“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教育部庚款公费留学生,入英国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英文系。”在庚款前擅自省略“英国”,又耳食添上“教育部”,大误。“庚款”是指西洋十四国退回庚子(1900年)中国的赔款,用以办学,列强都有,王岷源就是考取美国的庚款(479页)。管理庚款的是民间机构,不属“教育部”,供给钱先生学费的是“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”。
抄袭者心虚情急,难免看花眼弄串行。如:1942年“开始写《围城》”———提前了两年。搞《唐诗选》是60年代中的事,却给瞎编在1953年———提前了10年。《谈艺录》的问世,《围城》的再版,《钱锺书研究》的出版,都在“生平简表”里给提前一年。能提前,就能推后。《槐聚诗存》1994年就出版了,这块儿定为1995年。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的《槐聚诗存》也是1994年出版的,却给编排做1997年。
更有趣的是,张书1985年条下载《七缀集》出版,这个“生平简表”干脆“简”去1985年,安装到1984年条下。不仅1985年“简”掉了,而且1986、1987连续3年不着一字,好像时间遗忘了钱先生。1991年,钱锺书的大事应该是与《围城汇校本》打官司和《管锥编》第五册出版,然而这“生平简表”只一条,即拒绝拍摄“文化名人”,还是抄袭孔庆茂《钱锺书传》的!
编排问题也不老少。记叙文和杂感随笔混排一气,分类很不妥当。依时间次序排,却时常乱套。唁电大都以地址时间为题,可497、498页忽然标目“唁电”。附带说一句。新华社记者韩松《送别钱锺书》(《齐鲁晚报》1998年12月23日、《信息时报》1999年1月2日)记薛鸿时在火葬场说:“如果大家都知道,光海外来的,可能就会有上千吧?”可“海外来的”唁电却只有这“上千”分之一。遗嘱没有恳辞唁电,可也只有二三唁电来。
书中错字很多,如128页的“我因《围城》受到文字里”(“里”是“祸”之谬),栾贵明一会儿作乐贵明(246页)一会儿变栾贵民(453-8页)。这些不说,只讲一讲编者对钱锺书文字犯下的错误。
笔者觉得,凡刊布钱氏未刊稿,应附以原件景本,以防抄错和假冒。像371页的“来函释所言只落皮矣”,不知何谓。129页:“今后多病,更安土重覆”,不通!原件肯定是“今复多病,更安土重迁”。同函“未当力争上游”也不通,“当”是“尝”。178页“寄示大件”之“件”,到眼即知是“作”。307页“不敢方前……专颂迈安”,文理义理全不通,“前”是“命”、“迈”是“近”耳!“道及拙著”怎么会释成“秉及拙著”(370页)呢?“谓令人啼笑皆非”(372)之“谓”不通,想是“洵”字之误释。“不敢怠,尊赐也”,逗号似为“慢”字之假冒。“草此及附”想是“草此复谢”之谬。404页的“钟咸”该是“仲咸”。482页“调谐词要”,“要”准是“妥”的误会。
错得最离奇的是“灌婴先生并转琴翁、象、庚二抄同签”(469页),应该作:“冠英先生并转琴翁、象庚二妙同鉴”。余冠英、陈友琴、乔象锺、吴庚舜。学者冠英怎么冒用了古战将灌婴的姓名?“二妙”是钱先生品藻套语。同函的“所言多谬误,君当恕罪人”,“罪”是“醉”之谬;《谈艺录序》用过(“不醉多谬”)这句陶诗。“足微衡鉴之公明”之“微”肯定是“徵”之误字。如此这般,绝不是印刷错误,而是由于编者外行造成的。
(《一寸千思:忆钱锺书先生》,何辉、方天星编,辽海出版社,1999年4月第1版)
钱锺书先生,摄于1984年